文学语言还有一个奥妙,就是含蓄。不论是创作还是欣赏,作品中的文字常常在直指的意义之外,还有联想的意义。朱光潜的名文《无言之美》,对此有深切透彻的探讨。陶渊明《时运》中有名句:“有风自南,翼彼新苗。”本来没有写诗人的情绪,但玩味起来,自觉有一种闲情逸致,让人心旷神怡。陈子昂的《登幽州台歌》: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虽然表露了诗人的情感,但说出来多么简约,而所蕴含的又多么深远!恰如朱光潜所说:“文学之所以美,不仅在有尽之言,而犹在无穷之意。”
朱光潜深爱文学,重视文学趣味。他曾撰写《文学的趣味》《谈趣味》《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》《文学上的低级趣味》等系列文章,反复探讨文学趣味的意义和价值。他说:“辨别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评判,玩索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赏,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艺术中所领略的趣味表现出来就是创造。趣味对于文学的重要于此可知。文学的修养可以说就是趣味的修养。”他甚至认为,读文学作品,别说全篇易见出趣味的高下,即便一章一句的欣赏也大可见出一个人的文学趣味,好比善饮酒者能敏感鉴别一杯酒,就能敏感鉴别一切的酒,“趣味其实就是这样敏感。离开这一点敏感,文艺就无由欣赏,好丑妍媸就变成平等无别”。
朱光潜认为,一个人纵然生来就有文学的禀赋,那也只是潜能,如果不下功夫对其爱好加以培育,他必定是苗而不秀,华而不实,潜能难以变成现实,更难以出类拔萃。天赋卓越,加上勤奋钻研,才能取得伟大成就。朱光潜看来,文学家需要修炼的方面包罗极广,举其要者,约有三端。
首先是人品境界。总体而言,言为心声和文如其人,是文学史昭示的千古不易的大规律。屈原的忠贞耿介、陶潜的淡泊高远、李白的豪迈恣肆、杜甫的沉郁顿挫,都清晰地体现在他们的作品里。他们彪炳史册,就在于他们的一篇一什不仅是一时兴会偶然感发的成就,更是他们整个人格的表现。文学家的人格境界,影响写作动机、艺术构思、语言表达等创作全过程。他必须不断提升自己的品格境界,以真挚的性情和高远的胸襟洞悉世间万象,才能修辞立其诚,并高扬真善美,贬斥假丑恶,这样才能创作出立得住、传得开、留得下的精品力作。
文学有不同风格和流派,各有不同的趣味与境界。朱光潜认为,不论是一个作家或一个时代的文学,都前有所承,后有所发,即都有其“源流”,都有一个绵延贯通的生命史。后一代继承前一代风气,自是一脉相传不用说,就是后一代反抗前一代风气,反抗的根脉也源于前一代。这样由古而今,看出承前启后的道理;再由今而古,见出推陈出新的缘由,我们就能喜好某一派别而又欣赏与其对立的风格。热衷浪漫派者而能见出现实主义的妙处,笃爱“苏辛”豪放词者而能领略“温李”婉约派的情韵,我们的文学趣味就从偏执走向不偏,从而“能凭空俯视一切门户派别”。这表明,趣味虽难以争辩,具有主观性,但可以通过修养,从狭窄走向宽阔,提升其衡量优秀作品的客观性。这个意义上,文学标准是修养出来的纯正趣味。
朱光潜(1897—1986年) 资料图片
朱光潜说,一般人不了解文字与思想情感的密切关系,以为更改和调整字句,不过是求语句顺畅和文字漂亮些,其实改动了文字,就同时变动了思想情感,内容和形式也随之而变。其中既可见出作家的文学功底,也显示作者的审美趣味。
《谈美》开明书店1948年版 资料图片
1 文学标准是修养出来的纯正趣味
纯正的文学趣味、淳厚的思想情感,以及对语言文字精益求精的精神从何而来?依朱光潜看,这些固然要有“性之所近”的资禀或曰天赋做基础,但更重要的是对人生阅历和人格境界的修养与提升。
文学创作和欣赏,不仅要掌握字义表情达意的精准度和生动性,还要讲究声音节奏的美感和情调。朱光潜说,范仲淹作《严先生祠堂记》,收尾四句为“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,先生之德,山高水长。”朋友李太伯读后说:“公此文一出名世,只一字未妥。‘先生之德'不如改‘先生之风'。”他听了深以为然,高兴采纳。“德”字与“风”字在意义上固然也有差异,“风”字可含“德”的意韵而包蕴更广,但更突出的优点还在声音上,“德”为仄声字音哑,没有“风”字那么沉重响亮,可将“山高水长”的意蕴表现得更加悠远昂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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